仲夏的上午，太陽(yang)像一爐(lu)剛燒開的銅(tong)水，自藍天直潑下(xia)來。云卻白得耀眼，仿佛被誰撕碎了的哈(ha)達(da)，一片片懸在寺頂。我們頂著(zhu)蟬聲進山，汗(han)珠剛爬出毛孔，就被風(feng)拂成了鹽(yan)粒。
明(ming)月寺蹲在滿城(cheng)的(de)山坳(ao)里，山門低矮(ai)，像一位老(lao)者(zhe)微闔的(de)眼。邁(mai)過(guo)門檻，涼氣倏地涌來，帶著(zhu)松脂、檀香(xiang)與荷葉(xie)的(de)甜腥。兩株古(gu)槐撐起濃蔭，陽(yang)光(guang)從葉(xie)隙漏下，碎成一地跳動(dong)的(de)銅錢。
殿前花(hua)(hua)壇(tan)里(li)，蜀(shu)葵(kui)、木槿、百日紅正(zheng)燃得熾烈，顏(yan)色濃得幾乎要滴下來(lai)。一(yi)只孔雀臥在花(hua)(hua)影里(li)，尾羽鋪陳如(ru)織錦，藍綠的眼斑(ban)映著日光，竟像一(yi)泓泓小潭(tan)。它忽而(er)抖羽開屏(ping)，風把(ba)屏(ping)上(shang)每(mei)一(yi)根細絲都吹得顫起來(lai)，仿佛替它向盛夏(xia)行禮。友人說：“它是(shi)(shi)不(bu)是(shi)(shi)也知我們來(lai)了？”我笑而(er)不(bu)答，只在心里(li)合(he)十。
山在(zai)寺(si)的背面，青得(de)發烏；水在(zai)寺(si)的正面，是一半月(yue)牙(ya)形的放生池(chi)(chi)。荷葉田(tian)田(tian)，蓮花把瓣(ban)子(zi)舉得(de)極高，像要接(jie)住云(yun)影。池(chi)(chi)邊石(shi)階濕滑，我們脫了鞋(xie)，把腳浸進去，涼意順著血管一路爬到耳(er)后。一條(tiao)紅鯉掠過腳背，癢(yang)酥酥的，像佛在(zai)撓我的妄念。
大雄寶殿里(li)(li)，檀(tan)香蜿蜒。我(wo)(wo)們跪(gui)在蒲團上(shang)，額(e)頭(tou)抵住冰涼(liang)的青磚(zhuan)。木魚(yu)聲篤篤，像啄木鳥敲醒樹洞里(li)(li)的夏天(tian)。我(wo)(wo)合掌，心里(li)(li)卻空得只(zhi)剩蟬(chan)鳴。忽(hu)然想起(qi)少時(shi)母(mu)親教我(wo)(wo)：“拜佛(fo)不是(shi)求什么，是(shi)把(ba)心里(li)(li)的石頭(tou)搬開。”于是(shi)把(ba)這幾月的焦(jiao)躁、疲憊、未說出口的委屈，一并(bing)放在蒲團前，輕(qing)輕(qing)磕了三個頭(tou)。
起(qi)身(shen)時(shi)，陽光已斜斜切過飛檐(yan)。孔雀不知(zhi)何(he)時(shi)踱到放(fang)生池(chi)對岸，尾(wei)屏(ping)收(shou)攏，只剩一圈翠藍(lan)的(de)剪影(ying)。風(feng)(feng)掠過水(shui)面，吹皺了(le)它的(de)倒影(ying)，也(ye)吹皺了(le)檐(yan)角的(de)風(feng)(feng)鈴(ling)。叮鈴(ling)——像是誰(shui)替我們答了(le)一句“去吧”。
我們(men)沿(yan)石階下(xia)山，汗又涌出來(lai)，卻不(bu)再粘膩。回望山寺，白(bai)墻(qiang)青瓦在松濤里忽隱忽現(xian)，仿佛一朵不(bu)肯(ken)落(luo)地的云(yun)。我忽然懂了：這(zhe)半日的熱、花(hua)、孔雀、山水，連同(tong)那三聲木魚，都是佛遞來(lai)的扇子，替我們(men)扇了扇心里的火。